《童年》在線閱讀：第10節(jié)

《童年》在線閱讀：第10節(jié)

　　星期六的早晨，我到彼德蘿鞭娜的菜園子里逮鳥兒。

　　老半天也沒逮著，大模大樣的小鳥兒們在掛霜的樹枝間跳躍，地上落下片片霜花，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。

　　我更熱愛打獵的過程，對(duì)結(jié)果并不怎么在乎，我喜歡小鳥兒，愛看它們跳來跳去的樣子。

　　這有多好啊，坐在雪地邊兒上，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氣中聽小鳥啁啾，遠(yuǎn)處云雀在冬天憂郁的歌兒不斷地飄過來……等到我無法再忍耐寒冷的時(shí)候，就收起了網(wǎng)子和鳥籠，翻過圍墻回家去了。

　　大門洞開，進(jìn)來一輛馬車，馬車上冒著濃濃的水汽，馬車夫吹著快樂的口哨。

　　我心里一震，問：

　　“誰來了？”

　　他看了看我，說：

　　“老神甫。”

　　神甫，和我沒關(guān)系，肯定是來找哪個(gè)房客的。

　　馬車夫吹著口哨，趕起馬車，走了。

　　我走進(jìn)廚房，突然，從隔壁傳來一句清晰的話：

　　“怎么辦吧？殺了我嗎？”

　　是母親！

　　我猛地躥出門去，迎面撞上了姥爺。

　　他抓住我的肩膀，瞪著眼：

　　“你母親來了，去吧！”

　　“等等！”他又抓住我，推了我一下，可又說：

　　“去吧，去吧！”

　　我的手有點(diǎn)不聽使喚，不知道是凍得，還是激動(dòng)的，老半天我才推開門：

　　“喲，來了！”

　　“我的天啊，和這么高了！”

　　“還認(rèn)識(shí)我嗎？看給你穿的……“他的耳朵凍壞了，快，媽媽，拿鵝油來……”

　　母親俯下身來給我銳了衣服，轉(zhuǎn)來轉(zhuǎn)去，轉(zhuǎn)得我跟皮球似的。

　　她穿著紅色的長袍子，一排黑色的大扣子，從肩膀斜著釘?shù)较陆蟆?/p>

　　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衣裳。

　　她的眼睛更大了，頭發(fā)也更黃了：

　　“你怎么不說話？不高興？

　　“瞧瞧，多臟的衣服……”

　　她用鵝油擦了我的耳朵，有點(diǎn)疼。她身上有股香味兒挺好聞，減輕了點(diǎn)疼痛。

　　我依偎著她，許久許久說不話來。

　　姥姥有點(diǎn)不高興：

　　“他可野啦，誰也不怕，連他姥爺也不怕了，唉，瓦莉婭……”

　　“媽媽，會(huì)好的，會(huì)好的！”

　　母親是那么高大，周圍的一切都更顯得渺小了。她摸著我的頭發(fā)：

　　“該上學(xué)了。你想念書吧？”

　　“我已經(jīng)念會(huì)了。”

　　“是嗎？還得多念點(diǎn)兒！

　　“瞧瞧，你長得多壯��！”

　　她笑了，笑得很溫暖。

　　姥爺無精打采地走了進(jìn)來。

　　母親推開我說：

　　“讓我走嗎？爸爸。”

　　他沒作聲。站在那兒用指甲劃著窗戶上的冰花兒。

　　這種沉默令人難以忍耐，我胸膛幾乎要爆裂了。

　　“阿列克塞，滾！”他突然吼道。

　　“你干嘛！”母親一把拉住我。

　　“我禁止你走！”

　　母親站起來，像一朵紅云：

　　“爸爸，您聽著……”

　　“你給我閉嘴！”

　　姥爺高叫著。

　　“請(qǐng)你不要喊叫！”

　　母親輕輕地說。

　　姥姥站起來：

　　“瓦爾瓦拉！”

　　姥爺坐了下來：

　　“你哪能這么急？啊？”

　　可他突然又吼了起來：

　　“你給我丟了臉，瓦莉加！……”

　　“你出去！”

　　姥姥命令我。

　　我很不高興地去了廚房，爬到炕上，聽隔壁時(shí)而激烈時(shí)而又出奇的平靜的談話聲。

　　他們在談母親生的孩子，不知道為什么，姥爺很氣。

　　也許是因?yàn)槟赣H沒跟家里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人吧。

　　他們到廚房里來了。

　　姥爺一臉的彼倦，姥姥抹著淚。

　　姥姥跪在了姥爺在面前：

　　“看在上帝的份兒上，饒了她吧！”

　　“就是那些老爺家里不也有這種事嗎？她孤身一人，又那么漂亮……”

　　“饒了她吧……”

　　姥爺靠在墻上，冷笑著：

　　“你沒饒過誰啊？你都饒了，饒吧……”

　　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，吼道：

　　“可是上帝是不會(huì)饒恕有罪的人的！”

　　“快死啦，還是不能太平日子，我們沒有好下場啊，餓死拉倒！”

　　姥姥輕輕地一笑：

　　“老頭子，沒什么了不起的，大不了是去要飯吧，你在家里，我去要！

　　“我們不會(huì)挨餓的！”

　　他忽然笑了，摟住姥姥，又哭了：

　　“我的傻瓜，我唯一的親人！

　　“咱們?yōu)樗麄兛嗔艘惠呑�，到頭來……”

　　我也哭了，跳下炕撲到他們的懷里。

　　我哭，是因?yàn)槲腋吲d，他們從來沒有談得這么親密而融洽過。

　　我哭，是因?yàn)槲乙哺械奖�哀�?/p>

　　我哭，是因?yàn)槟赣H突然的到來。

　　他們緊緊摟住我，哭成一團(tuán)。

　　姥爺?shù)吐曊f：

　　“你媽來了，你跟她走吧！你姥爺這個(gè)老鬼太兇了，你別要他了，啊？

　　“你姥姥又只知道溺愛你，也不要她了，�。�”

　　“唉……”

　　突然，他把我和姥姥一推，刷地一下站了起來：

　　“都走吧，走吧，七零八落……“快，叫她回來！”

　　姥姥立刻出去了。

　　姥爺?shù)椭�頭，哀叫：

　　“主啊，仁慈的主啊，你都看見了沒有？”

　　我非常不喜歡他跟上帝說話的這種方式，捶胸頓足還在其次，主要是那種口氣！

　　母親來了，坐在桌旁，紅色的衣服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。

　　姥姥和姥爺分別坐在她的兩側(cè)，他們認(rèn)真地談著。

　　母親聲音很低，姥姥和姥爺都不作聲，好像她成了母親似的。

　　我太激動(dòng)了，也太累了，不知不覺進(jìn)入了夢鄉(xiāng)。

　　夜里，姥姥，姥爺去做晚褥。姥爺穿上了行會(huì)會(huì)長的制服，姥姥快活地一眨眼睛，對(duì)我母親說：

　　“看啊，你爸爸打扮成一只白白凈凈的小山羊了！”

　　母親笑了。

　　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我。她招手，拍拍她身邊的地方：

　　“來，過來，你過得怎么樣？”

　　誰知道我過得怎么樣��！

　　“我不知道。”

　　“姥爺打你嗎？”

　　“現(xiàn)在，不常打了！”

　　“是嗎？好了，隨便說點(diǎn)什么吧！”

　　我說起了以前那個(gè)非常好的人，姥爺把他趕走了。

　　母親對(duì)這個(gè)故事似乎不感興趣。她問：

　　“別的呢？”

　　我又講了三兄弟的事，講了上校把我轟出來的事。

　　她抱著我，說：

　　“都是些沒用的……”

　　她許久不說話，眼望著地板，搖著頭。

　　“姥爺為什么生你的氣？”我問。

　　“我，對(duì)不起他！”

　　“你應(yīng)該把小孩給他帶回來！”

　　她的身子一震，咬著嘴唇，異樣地看著我，然后哈哈大笑起來：

　　“嗨，這可不是你能說的，懂嗎？”

　　她嚴(yán)厲地講了許多，我聽不大懂。

　　桌子上的蠟燭的火影不停地跳躍，長明燈的微光卻連眼也不眨一下，而窗戶上銀白的月光則母親來回走著，仰頭望著天花板，好像在找什么東西似的。她問：

　　“你什么時(shí)候睡覺？”

　　“再過一會(huì)兒。”

　　“對(duì)，你白天睡過了。”

　　她要走嗎？”我問。

　　“去哪兒？”

　　她吃驚地，揍著我的臉端詳著。

　　她的眼淚流了下來。

　　“什么啦？”

　　我問。

　　“我，脖子疼。”

　　我明白是她的心疼，她在這個(gè)家里呆不儀了，她肯定要走。

　　“你長大以后一定跟你爸爸一樣！”她說，“你姥姥跟你講過他嗎？”

　　“講過。”

　　“她很喜歡馬克辛，他也喜歡她……”

　　“我知道。”

　　母親吹滅了蠟燭，說：

　　“這樣玩好。”

　　燈影不再搖曳，月光清楚地印在地板上，顯得那么凄涼而又安詳。

　　“你在哪兒住來著？”

　　我問。

　　她努力加成著說了幾個(gè)城市的名字。

　　“你的衣服是哪兒的？”

　　“我自己作的。”

　　和她說話太令人高興了。遺憾的是不問，她不說，問了她才說。

　　我們依偎著坐著，一直到兩們老人回來。

　　他們一身的蠟香哧兒，神情肅穆，態(tài)度和藹。

　　晚飯異常豐盛，大家小心翼翼地端坐不語，好像怕嚇著誰似的。

　　后來，母親開始教我認(rèn)字、讀書、背詩。我們之間開始產(chǎn)生矛盾了。

　　有一首詩是這樣的：

　　寬廣筆直的大道你的寬產(chǎn)敝是上帝所賦斧頭和鐵鍬怎奈你何只有馬蹄激越、灰塵起而又落無論如何，我也發(fā)不好音。

　　母親氣憤地說我無用。

　　奇怪，我在心里念的時(shí)候一點(diǎn)錯(cuò)也沒有，一出口就變了形。

　　，我恨這些莫明妙的詩句，一生氣，就故意念錯(cuò)，把音節(jié)相似的詞胡亂排在一起，我很喜歡這種施了魔法的詩句。

　　有一天，母親讓我背詩，我脫口而出：

　　路、便宜、犄角、奶渣，馬蹄、水槽、僧侶……等我明白過來我在說什么，已經(jīng)晚了。

　　母親刷地一下站了起來，一字一頓地問：

　　“這是什么？”

　　“我，不知道。”

　　“你肯定是知道的，告訴我，這是什么？”

　　“就是這個(gè)。”

　　“什么就是這個(gè)。”

　　“……開玩笑……”

　　“站到墻角去！”

　　“干嘛？”我明知故問。

　　“站到墻角去！”

　　“哪個(gè)墻角？”

　　她沒理我，直瞪著我，我有點(diǎn)著慌了。

　　可確寮沒有墻角可去：

　　圣像下的墻角擺著桌子，桌子上有些枯萎的花草；另一個(gè)墻角放著箱子；還有一個(gè)墻角放床；而第四個(gè)墻角是不在的，因?yàn)殚T框馮挨著側(cè)墻。

　　“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我低聲說。

　　她沒作聲，許久，問：

　　“你姥爺讓你站墻角嗎？”

　　“什么時(shí)候？”

　　她一拍桌子，叫道：

　　“平常！”

　　“不記得了。”

　　“你知道這是一種懲罰嗎？”

　　“不知道。為什么要懲罰我？”

　　她嘆了氣：

　　“過來唉！”

　　我走過去：

　　“怎么啦？”

　　“你為什么故意把詩念成那樣？”

　　我解釋了半天，說這些詩在我心里是如何如何的，可念出口就走了樣兒。

　　“你裝蒜？”

　　“不不，不過，也許是。”

　　我不慌不忙地把那首詩念了一遍，一點(diǎn)都沒錯(cuò)！

　　我自己都感到吃驚，可也下不來臺(tái)了。

　　我害臊地站在那兒，淚水流了下來。

　　“這是怎么回事？”

　　母親大吼著。

　　“我也知道……”

　　“你人不大可倒挺對(duì)付的，走吧！”

　　她低下頭，不說話了。

　　她讓我背越來越多的詩，我總在試圖改寫這些無聊的詩句，一些不南非要的字眼兒蜂擁而至，弄得我無論如何也記不住原來的詩句了。

　　有一首定得凄涼的詩：

　　不論早與晚孤兒與乞丐以基督的名義盼著賑濟(jì)而第三行翱著飯藍(lán)從窗前走過我怎么也記不住，準(zhǔn)給丟下。

　　母親氣憤地把這事兒告訴了姥爺：

　　“他是故意的！”

　　“這小子記性可好呢，祈禱詞記得比我牢！”

　　“你狠狠地抽他一頓，他就鬧了！”

　　姥姥也說：

　　“童話能背下來，歌也能背下來，那詩和歌和童話不一樣嗎？”

　　我自己也覺著奇怪，一念詩就有很多不相干的詞句跳出來，像是一群蟑螂，也排成行：

　　在我們的大門口，有很多兒和老頭兒，

　　號(hào)叫著乞討，

　　討來彼德蘿芙娜，

　　她換了錢去買牛，

　　她換了錢去買牛，

　　在山溝溝里喝燒酒

　　夜里，我和姥姥躺在吊閑上，把我“編”成的詩一首首地念給她聽，她偶爾哈哈大笑，但更多的時(shí)候是在責(zé)備我。

　　“你呀，你都會(huì)嘛！

　　“千萬不要嘲知乞丐，上帝保佑他們！耶穌當(dāng)過乞丐，圣人都當(dāng)過乞丐……”

　　我嘀咕著：

　　乞丐我不愛，

　　姥爺我也不愛，

　　這有什么辦法呢？

　　饒了我呢，主！

　　姥爺長我的岔兒，

　　抽了頓又一頓……

　　“凈胡說八道，爛知頭！”

　　“姥爺聽見了，可有你好瞧的！”

　　“那就讓他來聽！”

　　“搗蛋鬼，別再惹你媽了，她已經(jīng)夠難受了！”姥姥和藹地說。

　　“那為什么難過？”

　　“不許你問，聽見了沒有？”

　　“我知道，因?yàn)槔褷攲?duì)她……”

　　“閉嘴！”

　　我有一種失落落的感覺，可不知為什么，我想掩飾這一點(diǎn)，于是裝作滿不在乎，總搞惡作劇。

　　母親教我的功課越來越多了，也越來越難。

　　我學(xué)算術(shù)很快，可不愿寫字，也不懂文法。

　　最讓我感到不好受的是，母親在姥爺家的處境。

　　她總是愁眉不展的樣子，常常一個(gè)人呆呆地站在窗前。

　　剛回來的時(shí)候，她行動(dòng)敏捷，充滿了朝氣。可是丙在眼圈發(fā)黑，頭發(fā)蓬亂，好些天不梳不洗了。

　　這些讓我感很難受，她應(yīng)該永遠(yuǎn)年輕，永遠(yuǎn)漂亮，比任何人都好！”

　　上課時(shí)她也變得無精打采了，用非常疲倦的聲音問我話，也不管我回答與否。

　　她越來越愛生氣，大吼大叫的。

　　母親應(yīng)該是公正的，像童話中講的似的，誰都公正。可是她……我問她：

　　“你和我們在一起很不好受嗎？”

　　她很生氣地說：

　　“你做你自己的事去！”

　　我隱隱約約地覺得，姥爺在計(jì)劃一件使姥姥和母親非常害怕的事情。

　　他常到母親的屋子里去，大嚷大叫，嘆息不止。

　　有一回，我聽見母親在里面高喊了一聲：

　　“不，這辦不到！”

　　砰地一聲關(guān)上了門。

　　當(dāng)時(shí)姥姥正坐在桌子邊兒上縫衣服，聽見門響，她自言自語地說：

　　“天啊，她到房客家去了！”

　　姥爺猛地沖了進(jìn)來，撲向姥姥，揮手就是一巴掌，甩著打疼的手叫喊：

　　“臭老婆子，不該說的不許說。”

　　“老混蛋！”姥姥安說地說，“我不說，我不說別的，你所有的想法，凡是我知道的，我都說給他聽！”

　　他向她撲了過去，掄起拳頭沒命地打。

　　姥姥躲也不躲，說：

　　“打吧！打吧！打吧！”

　　我從炕上撿起枕頭，從爐子上拿起皮靴，沒命地向姥爺砸去。

　　可他沒注意我扔?xùn)|西，正忙著踢摔倒在地上的姥姥。

　　水桶把姥爺絆倒了，他跳起來破口大罵，最后惡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，回他住的頂樓去了。

　　姥姥吃力地站起來，哼哼唧唧地坐在長凳子上，慢慢地整理凌亂的頭發(fā)。

　　我從床上跳了下來，她氣乎乎地說：

　　“把東西撿起來！好主意啊，扔枕頭！”

　　“記住，不關(guān)你的事，那個(gè)老鬼發(fā)一陣瘋也就完了！”

　　她說著說著突然“哎喲哎喲”地叫了起來：

　　“快，快，過來看看！”

　　我把頭發(fā)分開，發(fā)現(xiàn)一根發(fā)針深深地扎進(jìn)了她的頭皮，我使勁把它拔了出來，可又發(fā)現(xiàn)了一根。

　　“最好去叫我媽，我害怕！”

　　她擺擺手，說：

　　“你敢？沒讓她看見就射天謝地了，現(xiàn)在你還去叫，混蛋！”

　　她自己伸手去拔，我只好又鼓足了勇氣，拔出了兩跟戳彎了的發(fā)針。”

　　“疼嗎？”

　　“沒事兒，明天洗洗澡就好了。”

　　她溫和地央求我：

　　“乖孩子，別告訴你媽媽，聽見了沒有？”

　　“不知道這事兒，他們爺倆的仇恨已經(jīng)夠深的了。”

　　“好，我不說！”

　　“你千萬要說話算數(shù)！”

　　“來，咱們把東西收拾好。”

　　“我的臉沒破吧？”

　　“沒有。”

　　“太好了，這就神生活知鬼不覺了。”

　　我很受感動(dòng)。

　　“你真像圣人，別人讓你受罪，你卻不在乎！”

　　“凈說蠢話！圣人，圣人，你真會(huì)說！”

　　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，在地上爬來爬去，用力擦著地板。

　　我坐在炕爐臺(tái)兒上，想著怎么替姥姥報(bào)仇雪恨。

　　我這是第一次親眼看見他這么丑陋地毆打姥姥。

　　昏暗的屋子里，他紅著臉，沒命地?fù)]打踢踹，金黃色的頭發(fā)在空中飄揚(yáng)……我感到忍可忍，我恨自己想不出一個(gè)好法來報(bào)仇！兩天以后，為了什么事，我上樓去找他。

　　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個(gè)箱子里邊的文件，椅子上，放著他的寶貝像，１２張灰色的厚紙，每張紙上按照一個(gè)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，每一個(gè)方格里是那個(gè)日子所有的圣像。

　　姥爺拿這些像作寶貝，只有特別高興的時(shí)才讓我看。

　　每次我看見這些緊緊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時(shí)，總有一種感覺。

　　我對(duì)一些圣人是有所了解的：基利克、烏里德、瓦爾瓦拉、龐杰萊芒，等等。

　　我特別喜歡神人阿列克賽的悲傷味兒濃厚的傳記，我還有那些歌頌他的美妙詩句。

　　每次到有好幾百個(gè)這親戚的人時(shí)候，你心中都會(huì)感到一些安慰：原來世上的受苦人，早就有這么多！

　　有過，現(xiàn)在我要破壞掉這些圣像！

　　趁姥爺走到窗戶跟前，去看一張印有老鷹的藍(lán)顏色文件的時(shí)候，我抓了幾張圣像，飛跑下去。

　　我拿起剪子毫不猶豫地剪掉了一排人頭，可又突然可惜起這些圖來了，于是沿闃分成方格的線條來剪。

　　就在此時(shí)，姥爺追了下來：

　　“誰讓你拿走圣像的？

　　你在干什么？”

　　他抓起地上的紙片，貼到鼻子尖兒上看。

　　胡子在顫抖，呼吸加快加粗，把一塊塊的紙片吹落到地上。“你干的好事兒！”

　　他大喊，抓住我的腳，把我侄騰空扔了出去。

　　姥姥接住了我，姥爺打她、打我、狂叫：

　　“打死你們！”

　　母親跑來了。

　　她挺身接住我們，推開姥爺：

　　“清醒點(diǎn)兒吧！鬧什么？”

　　姥爺躺到地板上，號(hào)叫不止：

　　“你們，你們打死我吧！啊……”

　　“不害臊？孩子似的！”

　　母親的聲音很低沉。

　　姥爺撒著潑，兩條腿在地上踢，胡子可笑地翹向天，雙眼緊閉。

　　母親看了看那些剪下來的紙片兒，說：

　　“我把它們貼到細(xì)布上，那親戚更結(jié)實(shí)！”

　　“您瞧，都揉壞了……”

　　她說話的口氣，完全跟我上課時(shí)一樣。

　　姥爺站了起來，一本正經(jīng)地整了整襯衣，哼哼唧唧地說：

　　“現(xiàn)在就得貼！我把那幾張也拿來……”

　　他走門口，又回過身來，指著我：

　　“還得打他一頓才行！”

　　“該打！你為什么剪？”

　　母親答應(yīng)著問我。

　　“我是故意的！看他還敢打我姥姥！不連他的胡子我也剪掉！”

　　姥姥正脫撕破的上衣，責(zé)備地看了我一眼：

　　“你不是答應(yīng)不說了嗎？”

　　母親吐了口：

　　“不說，我也知道！什么時(shí)候打的？”

　　“瓦爾瓦拉，你怎么好意思問這個(gè)？”姥姥生氣地說。

　　母親抱住她：

　　“媽媽，你真是我的好媽媽……”

　　“好媽媽，好媽媽，滾開……”

　　她們分開了，因?yàn)槔褷斦�站在門口盯著她們。

　　母親剛來不久，就和那人軍人的妻子成了朋友，她幾乎天天晚上到她屋里去，貝連德家的漂亮小姐和軍官也去。

　　姥爺對(duì)這一點(diǎn)不滿意：

　　“該死的東西，又聚到一起了！一直要鬧到天亮，你甭要想睡覺了。”

　　時(shí)間不長，他就把房客趕走了。

　　不知從哪兒運(yùn)來了兩車各式各樣的家具，他把門一鎖：

　　“不需要房客了，我以后自己請(qǐng)客！”

　　果然，一到節(jié)日就會(huì)來許多客人。

　　姥姥的妹妹馬特遼娜·伊凡諾芙娜，她是個(gè)吵吵鬧鬧的大鼻子洗衣婦，穿著帶花邊兒的綢衣服，戴著金黃色的帽子。

　　跟她一塊兒來的是她的兩個(gè)兒子：華西里和維克多。

　　華西里是個(gè)快樂的繪圖員，穿灰衣留長發(fā)，人很和善。

　　維克多則長得驢頭馬面的，一進(jìn)門，邊脫鞋一邊唱：

　　安德烈——爸爸，安德烈——爸爸……這很讓我吃驚，也有點(diǎn)害怕。

　　雅可夫舅舅也帶著吉他來了，還帶著一個(gè)一只眼的禿頂鐘表匠。

　　鐘表匠穿著黑色的長袍子，態(tài)度安詳，像個(gè)老和尚。

　　他總是坐在角落里，笑咪咪的，很古怪地歪著頭，用一個(gè)指頭支著他的雙重下巴頦。

　　他很少說話，老是重復(fù)著這樣的一句話：

　　“別勞駕了，啊，都一樣，您……”

　　第一次見到他，讓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。

　　那個(gè)時(shí)候，我們還沒搬過來。

　　一天，聽見外面有人敲鼓，聲音低沉。令人感到煩躁不安。

　　一輛又高又大的馬車從街上走過來，周圍都是士兵。

　　一個(gè)身材不高，戴著圓氈帽，戴著鐐銬的人坐在上面，胸前掛著一塊寫著白字的黑牌子。

　　那個(gè)人低著頭，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。

　　我正想到這兒，突然聽到母親在向鐘表茱介紹我：

　　“這是我的兒子。”

　　我吃驚地向后退，想躲開他，把兩只手藏了起來。

　　“別勞駕了！”

　　他嘴向右可怕地歪過去，抓住我的腰帶把我拉了過去，輕快地拎著我轉(zhuǎn)了一個(gè)圈兒，然后放下：

　　“好，這孩子挺結(jié)實(shí)……”

　　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，這個(gè)椅子特別大，姥爺常說它是格魯吉亞王公的寶座。

　　我爬上去，看大人們怎么無聊地歡鬧，那個(gè)鐘表茱的面孔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變化著。

　　他臉上的鼻子、耳朵、嘴巴，好像能隨意變換位置似的，包括他的舌頭，偶爾也伸出來畫個(gè)圈兒，舔舔他的厚嘴唇，顯得特別靈活。

　　我感到十分震驚。

　　他們喝看摻上甜酒的茶，喝姥姥釀的各種顏色的果子酒、喝酸牛奶，吃帶罌粟籽兒的奶油蜜糖餅……大家吃飽喝足以后，臉色脹紅，挺著肚子懶洋洋地靠在椅子里，請(qǐng)雅可夫舅舅來個(gè)曲子。

　　他低下頭，開始邊談邊唱，歌詞很令人不快：

　　哎，痛痛快走一段兒，弄得滿城風(fēng)雨——快把這一切，告訴喀山的小姐……姥姥說：

　　“雅沙，彈個(gè)別的曲子，嗯？

　　“馬特麗婭，你還記得從前的歌兒嗎？”

　　洗衣婦整了整衣裳，神氣地說：

　　“我的太太，現(xiàn)有不時(shí)興了……”

　　舅舅瞇著眼看著姥姥，好像姥姥在十分遙遠(yuǎn)的天邊。他還在唱那支令人生厭的歌。

　　姥爺?shù)偷偷馗�鐘睛匠談著什么，比劃著，鐘表匠抬頭看看母親，點(diǎn)點(diǎn)頭，臉上的表變幻莫測。

　　母親坐在謝爾蓋也夫兄弟中間，和華西里談著什么話，華西里吸了口氣說：

　　“是啊，這事得認(rèn)真對(duì)待……”

　　維克多一臉的興奮，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腳，突然又開口唱起來：

　　安德烈——爸爸，安德烈——爸爸……大家吃驚地看著他，一下子靜了下來。洗衣婦趕緊解釋：

　　“噢，這是他從戲院里學(xué)來的……”

　　這種無聊的晚會(huì)搞過幾次以后，在一個(gè)星期日的下午，剛剛做完第二次午禱，鐘表匠來了。

　　我和母親正在屋子里修補(bǔ)開了線的刺鄉(xiāng)，門突然開了一條縫，姥姥說：

　　“瓦爾瓦拉，換換衣服，走！”

　　母親沒抬頭：

　　“干嘛？”

　　“上帝保佑，他人很好，在他自己那一行是個(gè)能干的人，阿列克塞會(huì)有一個(gè)好父親的……”

　　姥爺說話時(shí)，不停地用手掌拍著肋骨。

　　母親依舊不動(dòng)聲色：

　　“這辦為到！”

　　姥爺伸出兩只手，像個(gè)瞎子似地躬身向前：

　　“不去也得去，否則我拉著你的辮子走……”

　　母親臉色發(fā)白，刷地一下站了起來，三下兩下脫掉了外衣和裙子，走到姥爺面前：

　　“走吧！”

　　姥爺大叫：

　　“瓦拉瓦拉，快穿上！”

　　母親撞開他，說：

　　“走吧！”

　　“我詛咒你！”

　　姥爺無可奈何地叫著。

　　“我不怕！”

　　她邁步出門，姥爺在后面拉著她哀求：

　　“瓦爾瓦拉，你這是毀掉你自己啊……”

　　他又對(duì)姥姥叫：

　　“老婆子，老婆子……”

　　姥姥擋住了母親的路，把她推回汴里來：

　　“瓦莉加，傻丫頭。沒羞！”

　　進(jìn)了屋，她指點(diǎn)著姥爺：

　　“唉！你這個(gè)不懂事兒的老瓣！”

　　然后回過頭來向母親大叫：

　　“還不快點(diǎn)穿上！”

　　母親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，然后說：

　　“我不去，聽見了沒有？”

　　姥姥把我從炕上拉下來，說：

　　“快去舀點(diǎn)水來！”

　　我跑了出去，聽見母親高喊：

　　“我明天就走！”

　　我跑進(jìn)廚房，坐在窗戶邊上，感覺像地在做夢。

　　一陣吵鬧之后，外面靜了下來。發(fā)了會(huì)兒呆，我突然想起來我是來舀水的。

　　我端著水回，正碰見那個(gè)鐘表匠往外走，他低著頭，用手扶皮帽子。

　　姥姥兩手貼在肚子上，朝著他的背后影鞠著躬：

　　“這您也清楚，愛情不能勉強(qiáng)……”

　　他在臺(tái)階上絆了一下，一個(gè)踉蹌跳到了院子里。姥姥趕緊畫著十字，不知是在默默地哭，還是在偷偷地笑。

　　“怎么啦？”

　　我跑過去問。

　　她一回頭，一把把水奪了過去，大聲喝到：

　　“你跑哪兒去舀水了？

　　關(guān)上門去！”

　　我又回到廚房里。

　　我聽見姥姥和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了很久。

　　冬天里一個(gè)十分晴朗的日子。

　　陽光斜著射進(jìn)來，照在桌子上，盛著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兩個(gè)長頸瓶，泛著暗綠的光。

　　外面在雪亮得刺眼。我的小鳥在籠子里嬉戲，黃雀、灰雀、金翅雀在唱歌。

　　可是家里卻沒有一點(diǎn)歡樂的氣氛，我把鳥籠拿下來，想把鳥放了。

　　姥姥跑進(jìn)來，邊走邊罵：

　　“該死的家伙，阿庫琳娜，老混蛋……”

　　她從炕里掏出一個(gè)燒焦了的包子，惡狠狠地說：

　　“好啊，都烤焦了，魔鬼們……“干嗎像貓頭魔似的睜大眼睛看著我？

　　“你們這群混蛋！

　　“把你們都撕爛……”

　　她痛哭起來，淚水滴在那個(gè)烤焦了的包子上。

　　姥爺和母親到廚房里來。

　　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扔，把碟子、碗震得跳了起來。

　　“看看吧，都是因?yàn)槟銈�，讓你們倒一輩子楣�?rdquo;

　　母親上前抱住她，微笑著勸說著。

　　姥爺疲憊地坐在桌子邊兒上，把餐巾系在脖子上，瞇縫著浮的眼睛，嘮吧著：

　　“行啦，行啦！

　　“有什么大不了的，好包子咱們也不是沒吃過。

　　“上帝是吝嗇，他用幾分鐘的時(shí)間就算精了幾年的帳……“他可不承認(rèn)什么利息！

　　“你坐下，瓦莉婭……”

　　姥爺像個(gè)瘋子似地不停地念叨，在吃飯的時(shí)候總是要講到上帝，講不信神的阿哈夫，講作為一個(gè)你親的不容易。

　　姥姥氣乎乎地打斷他：

　　“行啦，吃你的飯吧！

　　聽見沒有！”

　　母親眼睛閃著亮光，笑著問我：

　　“怎么樣，剛才給嚇壞了吧？”沒有，剛才我不怕，現(xiàn)在倒覺得有點(diǎn)舒服。

　　他們吃飯的時(shí)間很長，吃得特別多，好像他們與剛才那些互相吵罵、號(hào)啕不止的人們沒有什么關(guān)系似的。

　　他們的所有激烈的言詞和動(dòng)作，再也不能打動(dòng)我了。

　　很多年以后，我才逐漸明白，因?yàn)樯�活的貧困，俄羅斯人似乎都喜歡與憂傷相伴，又隨時(shí)準(zhǔn)力求著遺忘，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慚。

　　漫漫的日月中，憂傷就是節(jié)日，火災(zāi)就是狂歡；在一無所有的面孔上，傷痕也成了點(diǎn)綴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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